2002年6月9日 星期日

回應南方朔的〈讓我們上街頭為聯考來請願!〉

南方朔日前發表了一篇〈讓我們上街頭為聯考來請願!〉的評論,以下是針對那篇文章的回應。

保守不保守,是重點麼?

最初看到這篇文章時,文前有一段出處不詳的短評,以「教改改掉了什麼?」作為標題,其中有一段是這樣寫的:

以前教改團體與我們站在同一陣線,都是「改革派」,所以我也從來沒質疑過他們(但認識我的人都聽過,我私底下對多元入學頗多質疑。)然而,如今,我們實在不能不正是這個問題了,南方朔從來就不是保守派(雖然他也稱不上多進步),他這篇文章說出了我全部想要說的。


南方朔是不是保守派我不知道,但就我所知,此君討厭民進黨的程度跟陳文茜大約不相上下。或許是因為這樣,在核四廢建攻防戰時,我們才會讀到陳文茜的那篇〈陌生的城市〉(還好,後來有姚人多回應了一篇〈政論不是這樣寫的:看陳文茜的「陌生的城市」〉),而如今升學政策吸引了全民的目光,南方朔寫出這篇〈讓我們上街頭為聯考來請願!〉,似乎也是很自然的事。

好像,沒有人批評陳文茜保守,對不?

薄弱的理由,蒼白的論述

在〈讓我們上街頭為聯考來請願!〉的開頭,南方朔只是簡單的以「『聯考』是『聯考』,『科舉』是『科舉』,根本就不應相提並論」這樣單薄的一句話替聯考脫罪——或是更進一步地,以「妖魔化」的帽子反扣批評聯考的人——,讓人完全想不通,同樣是「一試定終生」,同樣是以一元化的方式評價學生,同樣是逼使莘莘學子花費最寶貴的青春歲月在同樣的材料上反覆演練以訓練自己成為考試機器,為什麼,聯考跟科舉不能相提並論?

這樣粗糙的論證方式(或是說,根本稱不上是論證?),理由之薄弱,論述之蒼白,讓我這個六年級的小朋友都不禁懷疑,搖筆桿寫評論這行飯,竟已經這麼容易吃了麼?

搖擺的立場

另外,作為一個評論者,最基本的要求應該是標明立場,並且以一貫的立場與思考脈絡發展論述。但南方朔在這篇文章中,一方面抨擊多元入學製造特權,憂心台灣要付出教育特權化的代價——聽起來好像是追求教育資源的公平分配的論調;但另一方面卻又無比推崇菁英式的教育,寫出「全世界那一個教育體系沒有『明星』,『明星』是榜樣,是社會進步的主催者,重要的是要去維持『明星』,使其發揚光大,『明星』不要看不起『非明星』……」這種令人作嘔——我以為只能出自魏鏞之流的政客口中——的菁英主義論點。

讓我們搞清楚,菁英式教育生產出的是符號,如同刺繡的束帶展現了優雅;鍍金的轎子展示了權力;阿富羅(Averroes)的書冊意味了博學;腳踝上的鍊鐲則透露了奢侈(伊塔爾‧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換句話說,菁英式的教育所培育出的「明星」,不代表能力超群,而是「血統優秀」,這正是文憑主義的精髓。於是當「明星」出現,又被推為社會的「榜樣」,而且繼續維持「明星」,其子女在具備優於其他人的文化資本的情況下,自然能成為新一代的「明星」,繼續「發揚光大」。

台灣過去數十年來,明星學校跟文憑主義互為唇齒,透過篩選機器——聯考——在眾多學子中篩出適合考試制度學生。所謂的「明星」不過是考試制度的良好適應者,這樣的人能是榜樣,能是社會進步的催生者?!拜託,要這些良好的意識型態產品違反自然法則去反對生養他們的既有的保守意識型態(詳細論述可參考法蘭克福學派對意識型態與國家教育的看法),讓社會「進步」,簡直比要老天把雨下在翡翠水庫還難!

菁英式教育,必然會不斷地複製「明星」,不斷地再生產「明星」,形成代代相傳的特權結構。而南方朔竟還能寫出「台灣之所以是個封建性不強的社會,是因為我們的教育體系並不是『封建再生產』的一環」這種論點,除了睜眼說瞎話,我找不出更貼切的形容詞。

再來看看這句話,「聯考從來就不是怪獸,今天台灣各行各業的菁英,都是這個制度養大的。」這說法好熟呢,不是麼?「今天台灣的經濟奇蹟,是國民黨四十年來執政的結果。」當然,今天台灣的菁英階級是聯考的產物,這點殆無疑問,但這並不表示這個制度是好的。以聯考這種一元化的評價方式的特性來看,我們可以合理的推測,如果沒有聯考這個制度,今天台灣各行各業的菁英可能會更加優秀。

倒底是誰不專業?

除了這些以外,〈讓我們上街頭為聯考來請願!〉當然還有提出教育上的「專業」論點,以證明南方朔的「教育專業」不是胡吹的,不只能評斷出教改體系是「不專業的、外行卻自以為內行的」,而且參加教改小組的會議不是參加假的,是很有資格的,之後不歡而散不是因為他不懂教育,而是「道不同不能與之同流」。

他是怎麼寫的呢?

我們每個讀過書的人都知道,人生是痛苦的,學習也是痛苦的,但學習到了知識與智慧,這時候痛苦就會變成快樂;我們也知道教育也是一個競爭的領域,有競爭才會有進步,祇是希望競爭不要太慘烈即好。


任何社會都有競爭,教育當然也有競爭,明星小學,明星中學,甚至明星大學都沒有什麼不好。教育也永遠沒有「快樂學習」這種歪理。台灣聯考當然不十分理想,但台灣的教育競爭比起日本來可好太多了。日本每年就不知有多少學生皆倒在東京帝大的榜單之前——有的是因為被錄取而快樂得昏倒,有的則是因為沒被錄取而挫敗得昏倒。


我書讀得雖然不怎麼樣,總也算是讀過書的人,不過還好,我讀過的書跟南方朔不一樣。無論是李雅卿發展的自主學習(從種籽到北政),夏山學校「不憤不啟,不悱不發」的授課方式,或是森小相對來說較積極的「愛智」的教學觀,都說明了,學習不必然是痛苦的,快樂學習絕對是可能的。

另外,教育是拓廣人的經驗,是使人透過體驗而認識世界,是人與他人的體驗相互印證相互碰撞的過程,(黃武雄,《童年與解放》),這個過程需要互動,需要探索,需要體驗,需要發展,卻根本用不著「競爭」。教育根本不是一個競爭的領域,只有「訓練」才需要競爭,只有搶奪「明星」的位子才需要競爭,更準確地說,只有服膺資本主義邏輯的生活方式才需要競爭!

可是,以南方朔這麼豐富的學養,這麼敏銳的政治觀察能力,為什麼竟會在根本的教育概念上有這麼大的謬誤?難道是他對某政黨的厭惡蒙蔽了他的判斷,讓他愛上了反對?——畢竟愛情總是盲目的、激情的、非理性的。不過,應該不會吧,我是不是想錯了?應該是我想錯了吧,那,究竟是為什麼呢?

拍紀錄片的吳乙峰曾經舉過一個例子,提及解嚴前一位致力推動民主運動的前輩,投注精力熱情於其中,希望能打破威權體制,達成民主。有一天工作後回到家,在客廳看著電視,抒解一天的辛勞。沒想到坐在一旁的小孩吵著要看卡通,要爭遙控器的控制權。這位前輩一怒之下,巴掌拳頭就揮了過去。

為什麼這樣一位希望打破威權,推行民主的前輩,為民主運動貢獻心力,卻用這麼威權的方式對待自己的孩子?為什麼有那麼多被體罰長大的人,對當初打他的老師滿懷感激,認為當初沒有老師的狂打痛扁,就沒有自己今天的成就,而且打算繼續打自己的孩子?難道不是因為這些扭曲的人與人之間對待的方式,已經透過「教育」這種意識型態的控制方式,深深地內化在人的意識深處,因而壓制了理性而展現在生活中?

那麼,想到台灣過去的教育模式是多麼令人痛苦,多麼強調競爭,多麼推崇「明星」,就不難理解曾經歷其中的南方朔,何以認為教育沒有快樂學習,教育非競爭不可吧。

無獨有偶的,在這篇〈讓我們上街頭為聯考來請願!〉,我們還能讀到其他愚蠢的論述:

而「教改」楬櫫「要快樂的學習,要每個學生都有大學可以唸」,結果就是我們的中小學教師愈來愈不敢要求學生,教育品質日降。


教師跟學生之間的關係,難道不是相互啟發,協助學生學習知識麼?又怎麼會需要「要求」學生?「要求」一個人做事情,表示做這件事是違反人的意願的,如果教育需要「要求」學生,表示這樣的「教育」不是以人為目的,是以人為工具去遂行某種目的。這樣的「教育」只會使人異化,成為工具,根本稱不上是教育!要提升教育品質,當然是靠教師要提升自己的教學能力,以更好的教案來達成。

他們反對價值一元,大家都擠聯考窄門,那麼他們就該好好為職教鼓吹,但卻又要將職教體系全都變成大學,以滿足人們的「大學」之夢,種種錯亂不一而足。


健全職教體系當然非常重要,但妄想靠鼓吹倡導,就要讓學子風行草偃不鑽大學窄門,這種牧民式的思考方式,反映的只是南方朔的右翼菁英主義,認為菁英階級有權力而且有責任去規劃社會分工,去決定一般人民的終身職業與命運(黃武雄,再論文憑主義與廣設高中大學)。過去少有主動選擇進入技職體系的學生,大多是升大學無望後被迫就讀,這是強迫的社會分工,毫無自由選擇可言。社會分工應由「人民自由選擇」與「長大成人後的自由競爭」去自然調節,自由選擇是個人的權力,不容國家或菁英階級剝奪。

說實話,我真是感謝南方叔叔有堅持「道不同不能與之同流」的風骨,好讓教改會議無緣領受他的「專業意見」!

九頭怪龍的最後一顆腦袋

政治評論的本質當然是作文比賽,這點無須爭辯,也不必遮掩。但為了不讓這篇成為單純的幹醮,最後,我想談兩點核心的觀點。

當今對升學政策的議論總是二元對立,不是多元入學,就是聯考,可是不接受多元入學,不代表非得接受聯考,一定有其他的改革出路。多元入學方案問題層出不窮,當然需要檢討改善,但如果因此要回到聯考的老路,我得說,這實在是想像力貧乏的作法,而且是深切的悲劇,台灣社會自四一○凝聚起來的教改共識,將受到很大的打擊。

聯考的公平性,是一種虛幻的存在。正如法律不會保障人民的權益,保障的只是虛幻的安全感(李茂生語),聯考也從來與公平正義無緣。想想看,聯考考的是一元化的教材,社經背景高的家庭,既容易累積文化資本,讀書環境又好,更不用提在補習班與參考書籍方面的經濟優勢了,這樣考出來,怎麼會公平?明明聯考是如此不公平,但國家機器為了維持聯考的正當性以繼續推行粗廉的教育,菁英階級為了其下一代保有既有的升學優勢,在數十年來不間斷地意識型態灌輸下,人民早已根深蒂固的認為,「聯考雖然有很多缺點,但它至少公平。」卻沒有想到,這注定是一場開賽前就決定了比數的比賽。要比較聯考與多元入學的公平性,只是五十步與百步的分別,更根本的差別或許是,一個是偽君子,一個是真小人;一個是讓人民安於現狀的鴉片,假公平公正之名,行階級鞏固之實,而另一個則誠實地反映出台灣的特權文化,讓我們看清所謂的「菁英」的偽善嘴臉,也讓我們面對自己的人性弱點。

而關於廣設高中大學部分詳細論述,詳見黃武雄的《台灣教育的重建》,包括廣設大學的理由,批評現今教育部廣設大學方案的缺失……這裡不再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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