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4月16日 星期日

黎明手記Ⅰ

下午日光仍舊耀眼,我披了件襯衫就匆匆出門。然而一踏出捷運站,空氣的冷冽就讓我吃了一驚--原來日光的明亮,並不保證溫暖。

越過立法院,我看到他們了。迎上前去,秘書處的淑美向我點點頭,遞來一件背心。我接過穿上,旋即加入繞行的行列。

才走了十幾步,就覺得渾身不自在。這樣緩慢的,單調的走法,實在太‧太無聊了。當下就想,我要走了,不要待在這裡了。這個念頭才剛起,就覺得有點熟悉--好像以前也有過這樣的感覺,那是…什麼時候呢?

記憶像把鎖,配上正確的鑰匙就能毫無困難的打開。我想起來了,去年那兩個梯次,在災區大里,我不只一次動過這樣的念頭--用電不方便,用水不方便,睡也睡不好,我幹嘛來這裡,還是回去算了--那樣的焦躁,那樣的不耐煩。後來回到北部,不經意翻到某位義工的災區日記,大意寫著:「…我的焦躁,想回去的心情,都是因為我還有退路,還能離開,還有『家』回,但災區的民眾,他們是沒有『退路』的!」那時,我才接納(原諒)了彼時想離開的心情,也才比過去更接近了,「回家」的想望被粉碎在瓦礫堆的無奈。

那麼,我可以選擇離開,蘇建和三人可是不能選擇離開的吧?想到這裡,心頭的焦躁就一絲絲的散去。

一步步的走著,我慢慢習慣了緩慢的繞行步伐,慢慢的能自在的與路人的目光對視,慢慢的不會被來往的公車廣告所吸引。繞行的路徑是沿著濟南教會成L字形的外牆,你只能見到前一位繞行者的後腦勺,和他身上的背心--其中有著紅色醒目的「蘇」和「九」兩個字(代表蘇案,已經進入第九個年頭)。我的思緒逐漸集中寧定,腦海中突然響起了〈多娜多娜〉的旋律,這首哀傷的歌,就這樣週而復始的響著,成了協調的背景。

走了一圈了。我這才注意到門口有著三塊透明板子搭成的三角柱,當中放著一盞盞的燭火,其中有兩三盞熄了。是為三名死囚守夜的象徵吧,我想。

一面走著,我一面開始打量身旁的濟南教會。建築外牆的紅磚,透著厚實的感覺,配合上周圍的灌木叢,儘管教會座落在繁忙的大馬路邊,依舊把喧囂隔離在外。

第二圈了。那幾盞熄了的燭火,不知何時,已經重新被點燃。

繞出門口,到了人行道上,我端詳著立在路旁黑白色調的看板,那是三名死囚的像,劉秉郎,蘇建和,莊林勳,三人並排立著,臉上的線條既堅毅,又憤怒,寫滿了蒙冤的心情。九年了,在人生最青春的時候,他們被迂腐的警察和法官剪斷羽翼,關進監牢,無時不刻的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下。

人的一生,能有幾個整整九年的青春年華?!

繞了一圈又一圈,天色漸漸轉為靛藍,城市的夜晚已經降臨。一位義工媽媽告訴大家時間到了,感謝大家為蘇案而走,繞行的行列於是散去。門口的兩旁掛了兩大塊白布,別上了一則則留言。我讀到麗菁留下的,寫給蘇建和三人,「希望有一天,能替你們三人辦出來的歡迎記者會。」

是啊,這麼多年的哭喊嘶嚎,流淚憤怒,能不能換來三條生命的曙光?

(彷彿)無止境的繞行終會(在一小時後)結束,這座不夜的城市總會亮起。而在這個島上,有三個人,他們承受著無止境的監禁,他們的生命在無邊的黑暗中。如果默許這樣不公不義的事,我們怎麼面對自己的良心!


P.S. 昨天死囚平反行動大隊開始在立法院對面的濟南教會進行繞行,為蘇建和三人而走,以守夜的心情,持續的守護,一天天的走,直到他們出來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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