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月15日 星期五

與時間及虛空對抗──張愛玲的〈傾城之戀〉

……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個地方容的下一對平凡的夫妻……


美人一笑傾城,於是香港陷落了──為了成全流蘇。然而,這一切究竟是怎麼開始的?

白公館是個奇妙的地方,「有這麼一點神仙的洞府:這裡悠悠忽忽過了一天,世上已過了一千年。可是這裡過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為每天都是一樣的單調與無聊」。時間彷彿飛逝又彷彿凍結。張愛玲在這裡非常細膩的描寫出「時間」(白公館)的特性:它具有兩個同時存在卻又截然不同的性質──快速和緩慢。而隨著時間的流轉飄移,青春年華無一例外的消磨老去。那麼,磨鈍衰老之後,又剩下些什麼呢?

讓我們先回到愛情吧。

在時代節奏中慢板落伍的、死抱傳統的白公館裡,自然容不下已走在時代新舊交替之間的白流蘇。對她的一切的排擠傾軋是那麼的殘酷,然而在披上了禮教的外衣之後,竟又顯得那麼的合理。流蘇驀然醒覺,自己在十來歲看戲時與家人走散的經驗,是如此的真實──「人人都關在他們自己的小世界裡,她撞破了頭也撞不進去」。就算是親如家人,那又怎樣呢?不僅兄嫂對她冷潮熱諷,連自己親生母親也吝於維護她,「她所祈求的母親與她真正的母親根本是兩個人」。

得不到人們真情對待的流蘇,終於心死,知道唯有為自己打算,才是生存的鐵則,即使是家人,也不必且不能顧慮情面。決心(也是不得不)踏上人事間的修羅戰場的流蘇,知道「她是個六親無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於是收拾起了情感,眼光現實了許多,細細地數算著利益──賭徒一向是精於盤算、敢搏敢賭的,而流蘇有著乃父之風。

至於范柳原呢?「年紀輕的時候受了些刺激,……無意於家庭幸福」的他,一方面由於庶出的身分,不受族人的接納;另一方面無數的太太將女兒硬推上門來,鉤心鬥角的顗覦著他。於是柳原學會了小心謹慎,他「裝慣了假,也是因為人人都對他裝假」。

白流蘇與范柳原終於碰在一起,而且是在香港,「在這誇張的城市裡,就是栽個跟斗,只怕也比別處痛些」。兩個都是在情感上受過傷,而因此變得謹慎精細的人,「談」起戀愛來,自然是各種手段計較紛紛出籠,旗鼓相當,你來我往地十分精采。

白流蘇要的很簡單,就是經濟上的安全。真心已死的她,早已不敢奢望能得到情感,甚至早已失去了想像情感的能力,所以范柳原的種種舉動言語,都令她感到難以理解(精神戀愛只有一個毛病:在戀愛過程中,女人往往聽不懂男人的話)、(他脾氣向來就古怪,對於她,因為是動了真感情,他更古怪了)。然而我們可以說她是個無情的女人,鄙視她的自私嗎?這樣道德上的指控是非常不公平的。對於一無所有無依無靠的白流蘇來說,情場如同戰場,動上感情無疑的是不智的。倘若是輸了,她賠上的不只是真情,而是人生的一切(我何嘗愛做作──這也是逼上梁山。人家跟我耍心眼兒,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兒,人家還拿我當傻子呢,準得找著我欺侮)。她的「無情」,實是源於再無籌碼的孤注一擲所抱持的謹慎。

而范柳原要的就複雜多了。他愛著白流蘇,卻又清楚流蘇並不愛他──她圖的不過是他的錢。因為這樣的矛盾,他不敢在情場角力上露出真心,以免示弱,而總藉著種種手段營造維護自己優勢的位置──儘管他的籌碼比起白流蘇來說是豐裕多了。於是他「當眾喜歡放肆」,有意的讓白流蘇「擔上虛名」,為的無非是讓她逃不出他的掌握。但是他對白流蘇終究是有著情意的,小說中也不時出現范柳原真情流露的場景,雖然都是轉瞬即過,馬上回復斯文平和的自然神態。他十分焦慮,不願白流蘇將他誤認為一般的花花公子。柳原努力的辯解著,以他所處的優渥地位,是用不著替自己的種種行徑尋找藉口的──他不需要解釋自己的墮落是源於對人群的失望,而儘可以光明正大的玩。他希望白流蘇能真正懂得他──即使連他或許都不懂得自己。但是「他嘴裡這麼說著,心裡早已絕望了」。真心一向難懂,何況白流蘇早已不相信真情,只願有限度的、在某個範圍內進行試探。這注定了兩人終究沒有交會的可能。「然而他還是固執地,哀懇似的說著:『我要你懂得我!』」

在兩人交手過程中,有關於一堵灰牆的描寫。張愛玲藉著范柳原的口說出了,「這堵牆,不知為什麼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灰牆象徵著永恆的死亡(冷而粗糙,死的顏色,反襯著流蘇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思想的臉)。一如青春年華無法長久,免不了衰老磨損,而被吸收到時間的流裡,再巨大的文明也終有崩塌的一天。那時在巨大的死亡的注視下(極高極高望不見邊的牆的牆根下),人還剩下什麼呢?或許,是人與人的真心吧。

終於,范柳原的一封電報來到了白公館,決定了情場角力的結果:白流蘇失敗了。她終於豎起白旗,屈服了,再度回到香港。然而敗象是表面上的,流蘇終究得到了經濟上的安全,她成了柳原的情婦,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家。雖然從此不必(不能?)再面對充滿了人的、過於擁擠的世界,但她將面對的是會令人發瘋的、無窮無盡的空虛,連從不停止流洩的燈光都無法填滿的空虛。她終於逃離了家庭,終於不用再擔心溫飽,幾乎是得到了一切,但這都不夠。如同「輕」的無法承受,她無法掃除「空虛」。而范柳原,當真的是勝了嗎?儘管白流蘇終究跳不出他的手掌心,他也成功的沒被流蘇抓住,但他並沒有得到他想要的──白流蘇終究沒能懂他,她終究不是真心的愛著他。這場戰爭,竟沒有贏家!難道最終的救贖──真心的愛情,是不存在的麼?

當然,還沒到結局呢。這時,一場戰爭──真實世界裡的戰爭──扭轉了一切。

終於開戰了,流蘇和柳原意外的聚在一起。在熾熱的炮火子彈中,在死亡的陰影底下,兩人竟真心的、沒有保留的關心起對方來,「在這一剎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像是在諷刺著什麼似的,在太平盛世裡,人人有著種種的顧慮,有著種種的考量,以致真心而無保留的愛情萬難產生;而偏偏在念及「死生契闊」時,想到人在巨大的死亡前是如此的不由自主時,竟鬼使神差的讓人能拋開一切,「戀愛」起來了。於是在一切文明都毀敗傾圮,只剩下無盡的虛空時,張愛玲提出了最終的救贖:「……在這動盪的世界裡,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裡的這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邊,隔著他的棉被,擁抱著他。他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他們把彼此看的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

只是,在時間的流裡,十年八年能佔多少位置呢?更何況,儘管「到處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