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世紀末,還是世紀轉?──朱天文的〈世紀末的華麗〉
處在當今,這個世紀,與下個世紀之間的年代,我們面臨的,到底是頹廢虛無的,法文(Fin de siecle )所意指的世紀末,或是充滿光明契機的,德文(Jahrhundertwende)所意指的世紀轉?
世紀末(真是這幾年最熱門的一個詞!)的台灣,在朱天文眼裡,呈現出的是什麼樣的形貌?
很明顯的,在整篇小說中,傳統小說的敘事架構已完全被捨棄不用。隱晦不明、時空跳躍的情節,穿插躲藏在鋪天蓋地排山倒海而來的歷年流行時裝資訊間,讓閱讀習慣被全面瓦解,看故事看得頭昏腦脹的我們忍不住要大喊:「這怎麼能算是小說?這怎麼像是在說故事?」然而,正是這樣紛雜繁複的流行資訊,正是這樣片段跳躍的人事情節,正是這樣失落隱匿的主體結構,成功的營造了朱天文所要呈現的氛圍──屬於世紀末的氛圍。她正是這樣「小說」。
米亞是個模特兒,這職業象徵著她是個道道地地的「衣架子」,外表光華奪目,內裡卻是空無一物。隨著年代的遞嬗,她的生活方式如同身上衣裝般快速變換著。自八六年到八七年,與她的男友們耽溺玩著「無性」的愛情的遊戲;之後踏出大觀園,告別了賈寶玉情結(分水嶺從那時候開始。……造成服裝設計上女性化和紳士感,中性服消失。米亞告別她從國中以來……雌雄同體的打扮),八七年的米亞如同女王蜂一般的誇張、拜金;接著遇到老段,而沉靜……。
如同王德威所評的,朱天文在綾羅綢緞間書寫的其實是一則政治寓言(王德威,1991:94-95 )。在遙遠的年代,政治是是非分明的(著衣時布是布,肉是肉),也是父權而充滿禁忌的(女人衣物絕對不能放在男人的上面,一如堅持男人衣物曬在女人前面)。朱天文在字裡行間透露出,她對那個年代的懷念(這一切成為善良回憶),那是個純然的、有信仰的年代──儘管未必具備「政治正確性」。而脫離童年之後,米亞開始其模特兒生涯,也從此脫離了信仰。她總能走在時代的前頭,走在流行的尖端,快速的變換著外表。然而這樣的米亞不過是政治/文化弄潮兒,儘管能隨時變化身段,永遠取得「正確」的位置,但身為一具衣架子,她終究無法改變自身是空無的本質──無論有著多炫麗的外貌。
雖然朱天文如此懷念著那個有著信仰的年代,但她仍犀利的批判政治神話。「有一支MTV ,把她們如假包換的一群瑪丹娜跟街上吳淑珍代夫出征競選立法委員的宣傳車,跟柯拉蓉和平革命飛揚如旗海的黃絲帶,交錯剪接在一起」、「……繞經東門府前大道中正紀念堂(極右)回來。米亞得意給小袁看她腕上的紅星表(極左)……」。彷彿意猶未盡似的,「離城獨處,她會失根而萎」、「這才是她的鄉土。台北米蘭巴黎倫敦東京紐約結成的城市邦聯,她生活之中,習其禮俗,游其藝技,潤其風華,成其大器」更是一方面批判了資本主義極度發達下病態的都會人,一方面甘冒眾怒的挑戰了刻板化的鄉土論述。
同時在小說中,朱天文以寥寥數筆,速寫了數種都會女性的類型。有如一柄寒刃的安,說她不需要男人──或許是不需要「對」的男人(Mr. Right )。自稱有著頻率震盪器的她,意味著在情感的選擇上,不是依據固定唯一的情感需求來挑選男子──非得找到同一頻率的人,而可以任意調整情感需求來配合選定的男子──她自己可以決定頻率。在情感上,冷調性的安掌握了絕對的主動。小葛拋棄了社會刻板的職場角色、權力規則(大墊肩,三件頭套裝),大方的以具「女人味」的姿態(五○年代的合身,小腰,半長袖)事半功倍的贏得裡子。寶貝草草結婚,懷了女兒之後旋即離婚,選擇了單親母親的生活。自許為睡衣派女人的克麗絲汀,拒絕進入社會對女強人的認定的刻板框架中,她嗜穿的直筒長T 恤連衣裙,意味著對壓力的抗拒。屬於行動派女人的婉玉,終其一生為旁人犧牲奉獻,或是滿足他人的期望,而在無盡的忙碌中失去了自己。
然而,米亞呢?她是相信感官(嗅覺以及顏色),而依賴記憶存活的人。然而記憶的憑藉是什麼呢?是感官,「比方她一直在找有一種紫色,……只要被她遇見一定逃不掉,然後那一種紫色負荷的所有東西霎時都會重現」。如果記憶是把鎖,感官就是最神秘的鑰匙,能穿透時空,連通記憶。而嗅覺又比顏色敏銳多了,「因為它的無形不可捉摸,更加銳利和準確」。
米亞滿屋子的乾燥花草,淵源於她曾「偶然很渴望把荷蘭玫瑰的嬌粉紅和香味永恆留住,不讓盛開」,然而結局卻是「花香日漸枯淡,色澤深深黯去,最後它們已轉變為另外一種事物」。在上面這段如同咒語般的難解的隱喻裡,朱天文試圖表達的是:米亞渴求著「永恆」,然而即使她將花草倒懸風乾,依然無法阻止花草的死亡消逝(它們已轉變為另外一種事物)。無論怎麼樣的努力,青春美好都是留不住的,終究會消失枯死。而唯一能留存的,就是「記憶」。
於是當文明崩塌消滅(男人用理論制度建立起的世界會崩塌),即使已年老色衰,米亞終能「憑藉記憶存活,並于之重建」。或許,這就是朱天文給的救贖。
〔參考書目〕
王德威,1991,《閱讀當代小說》,遠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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